从体育场出来,已经10点多了,我们不想回房间休息,就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,我的耳朵里,脑海中,还是刚才那些歌。我问她,累了吗?她摇头。我说,我眼睛有点酸,可能是被那灯照的,嗓子也快喊哑了。她笑着说,其实已经哑了,我听出来了。
我们看到前面有顶部形状奇特的高楼,她忽然指着一面墙惊呼,说,这个地方叫徐家汇,跟你名字好像。我说,冲这名字,今晚就在这儿打地铺。这时我们走完一个转角,看到有人在卖唱。她说,你好久没弹着琴唱歌给我听了。我说,行,我想想唱点啥。她说,情歌。我笑着说,这样好吗,我们刚从最摇滚的地方出来,不料一转头就要干流行。
我忽然想到一首歌,于是走上前去,给卖唱那哥们扔了五块钱,问能不能让我唱一首。他看到我们手上的荧光棒,说,可以啊,刚从八万人出来?我说,嗯。他问:现场怎么样?我说,牛逼。他把吉他拿下来帮我背上,我弹着简单的和弦,随便拨几下当了前奏,给她唱:
别哭,我亲爱的人,我想我们会一起死去,别哭,夏日的玫瑰,一切已经过去,你看车辆穿梭,远处霓虹闪烁,这多像我们的梦。来吧,我亲爱的人,今夜我们在一起跳舞,来吧,孤独的野花,一切都会消失,你听窗外的夜莺,路上欢笑的人群,这多像我们的梦…
我用已显疲态的嗓子唱着,她安静地站在几米远的对面看我。
路灯幽暗起来,黑夜逐渐吞没了她的身影,连那根荧光棒的光亮也在肉眼可见地衰落下去,我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,想立刻冲过去抱她。
我在话筒前喊她名字,但没得到回答。
异乡的空气里,一颗颗冰冷的小水珠偷袭般洒落到我后背,粘到我尚未好透的伤口上。我慌了,又大声地喊了一遍。无边的黑暗中裂开一道缝,一个瘦弱的身影朝我奔来,光明瞬间透出。怀抱中,温暖充实的感觉传来,我紧紧拥住这份巨大的安全感,闭上眼,感受她胸口的起伏…
我和她忘情且用力地抱着,眼里不知为何淌出了泪。我听到有掌声将我拉了回来,终于感觉到我们之间还隔着一把吉他。我偷偷擦了眼睛,松开她,对那哥们说,不好意思,琴还你。他拿过去,拍拍我胳膊说,兄弟,唱得不错。
我们与他道别。我问,饿不饿?她点头,于是我环顾四周找店,看到某座楼上挂有海底捞的招牌,就说,去吃火锅吧。她说,好。
那块招牌的方向指引我们去到店里。进门后,食物的热气和香气一并扑来,饥饿感在我胃中疯狂蹿起。我没料到大半夜的火锅店会有这么多人,居然还得排队。服务员热情地招待我们零食和饮料,说等位不多,稍等即可。她倚靠着我,眼睛盯着那些被端来端去的菜,我知道她也很饿了,说,一会多吃点肉,你最近瘦了。她笑着说,你也是,拿出几分钟三碗饭的气势来。我说,不行了,得细嚼慢咽,身上还是有点疼。她收起笑容,说,哎呀,你今天就不该熬夜,还走这么多路。我说,刚才你抱我那一下,我现在感到疼了。她说,对不起,忘了你还有伤。我假装要生气,说,你别老是道歉,说多少次了。她挽紧了我,没再说话。我在她耳边说,再有下次,罚你叫爸爸。她抬起头,也凑到我耳边,说,爸爸,爸爸…
我们排到了位子。当我看菜单时,已经饿到每一道菜都想吃,但紧接着被价格吓了一跳。我点了几份肉、虾和蔬菜,问她还有没有想吃的,她说,你点的我都爱吃。我帮她配了调料,我俩都是第一次吃海底捞,觉得好吃极了,她发出赞叹声。看到她满足的样子,我心里暖暖的,忽然觉得价格并不贵且很值。她问,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大声喊我?我说,我不知道。她睁大眼睛笑着说,整个徐家汇的人都要听到啦。
我低头吃着,清晰记得那魔幻的一幕。那一刻,她模糊着要被黑暗吞去,越来越远,我的心脏有种被一块块挖走的感觉,我确信当时已无法再看到她…
吃完,她非要买单,我说,别闹。我付了钱,一起电梯下来,她红红的脸被帽檐的阴影掩着,在夜色的灯光下发出与那颗五角星相近的色泽。我说,挺冷的,回去吧。她说,嗯。我们站在路边一棵树下打车,去到江苏路一家预定好的酒店,是个小房间。我抱住她,帮她摘掉帽子,她的头发被帽圈勾勒出一道痕迹,我朝那儿亲了一下,说,你先洗澡吧。她说,一起洗。我笑着说,你不是一向不让我看洗澡的么。她说,我想看你的背。我脱下衣服,让她看到我背后一大块颜色深浅不一的皮肤。我说,最多再过半个月就能彻底好了。她轻柔抚我,说,我帮你洗澡。
我们解下衣物进入淋浴间,她用沾了温水的毛巾帮我轻轻擦洗,我站着接受她细致的照料,感觉到腹肌在收紧,身体越来越热。她看了看我,缓慢蹲了下去,我拉起她,说,别,你已经很累了。
我洗完全身,在床上半躺着点了根烟,不一会儿她也洗完了,赤着钻进被窝,缩在我怀里。我感到自己又热起来,问,困吗?她摇头,抚上我的胸口和腰,轻声问,忍得难受么?我说,嗯,可腰背有点疼。她用手握住了,说,我帮你…
在她手掌温柔的攻势下,我很快被缴了械。她用纸巾兜着,惊讶地说,好多。她帮我清理。我说,以前都是我帮你擦,今天反过来了。她关了灯,抱住我,说,今天不来了,你先把身子养好。
我们罕见地躺在一张床上却没有做。浓稠的困意从枕头上席卷而来,我说,睡吧。她说,嗯,明天我想去看东方明珠。我说,好,那地方我知道,明天早点起来。她又把腿蜷起,似只小猫偎在我胸前,说,上海真大。我搂紧她,摸她的头和背,说,上次回去后还哭么?她说,没有,就是想你。我说,你以后要少哭,把我都给传染了。她抬起头看我,问,你哭什么呀?我把她按回到我胸口上。
我们很快入睡。我一夜无梦,醒来时,她已经洗漱过了,正坐我边上看那本《人类的群星闪耀时》。我拿过手机一看,八点多。我的眼皮仍在打架,问,你不困么,起这么早。她见我醒来,合上了书,说,醒了就起,从小养成的习惯,不赖床。我伸过手去,在被窝里摸她腿,发现她穿了裙子,我不高兴起来,说,让你多穿点的,怎么又带裙子了。她笑着说,我带了很厚的裤袜,看着冷,其实很暖和的。
我并未睡够,但想到要带她游逛,时间已经有些紧,于是一咬牙翻身起床去洗脸,她从背后贴过来抱我,我感觉到背上腿上贴来柔软的热量,担心她冷,说,你快把那个厚袜子穿上,等我洗完就出门。她笑嘻嘻地问,你帮我穿么?我不耐烦起来,说,快点吧,别多话。她说,知道啦,起床气。
退房后,我们在路边一家早餐店吃了豆浆和烧饼,出乎意料的好吃。她专心吃东西的样子让我心生暖意。我问,真的不冷么?她说,嗯,刚才想让你看厚度的,你又不高兴看。我说,刚没心情,现在忽然好了。她笑着说,可惜你没看到自己当时那脸色,可臭了。我说,我现在想看了,你把腿伸过来让我摸摸。她咬着饼,说,不给,流氓。
吃完,我给她戴上帽子,牵手去地铁站。这次有了经验,快速顺利地买了两张票。我们在2号线的车厢里紧靠着,各戴一只耳机听歌。我们路过了静安寺,路过了南京西路和人民广场,地铁广播响亮地覆盖到歌声上面,机械且重复地播报站名。我看到每一站都有熙熙攘攘的人上下车,人们不停地从我们旁边起身又坐下,我的视觉和听觉都被占据,麻木地想,这么多的人,外地来的比例有多少,他们生活在这里快乐吗,是打工还是创业,是否单身呢,他们出门时有人牵挂吗,要去的地方,又有人在等待吗,一座城市,怎么能吸引到如此多的年轻人呢,当他们有一天不再年轻了,又会在哪儿呢…
耳机中歌声传来:Am I living it right?Am I living it right…
我拉着吊环,她闭起眼睛搂住我腰,帽檐下露出一小片白皙微红的脸颊。我们的身体随着列车的行进轻微晃动,车厢里广播又响起了。
我看着怀里的她,心想,我们,又要走向哪里去,会走到哪去…
Why,Why Georgia,Why…
……
我们从过江后的陆家嘴站出来,尽管昨天已见识了很多高楼,但我们仍然被眼前林立的钢筋水泥们震撼了。有一队旅游团走在前头,导游不停用小喇叭介绍浦东的地标和发展史,我们津津有味地蹭听免费讲解,朝着东方明珠的方向走去,那座只在屏幕中见过的建筑直直地呈现在我们跟前。我想带她上去,但被价格牌吓退了,我看到另一边有个水族馆,去看了后,又被门票价格阻挡在外。我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感受到这种窘迫,像光着身子站在街上。我知道我们俩都很穷,我不想在售票处多待上哪怕一秒,说,去天桥上吧,那儿视角更好些。她说,好。
她在天桥上凝视着浦东的心脏,我趁机用手机拍她,她发现后,说,上次的合影还没发我。我说,没注意给忘了,回去就发。我们在天桥上走来走去,看了很久,她想上厕所,我看到天桥下边有个商场,带她去了,她在里面给我发短信:糟了,我那个来了,没带东西。我跑出商场,四周扫视了一遍,没发现有什么便利店,问了商场保安,才知道楼下有超市。我买了一包跑回来,她垫着纸巾出来拿。我双手插袋,说,等等,先聊会儿天。她笑着说,快点,快点。
从商场出来后,我们买了杯奶茶,甜甜的热饮入口,身体一阵温暖。我和她从陆家嘴走到东昌路,我看到一栋即便以高耸入云来形容也毫不夸张的楼,楼顶处有一段尚在施工。她说,这里的楼怎么都那么高,尤其这几个,看得脖子酸。我说,陆家嘴真热闹。她看着我,说,可我还是比较喜欢徐家汇,那个名字好听。
我说,去吃点东西吧,差不多该回去了。我们在一家KFC买了鸡肉卷,我说,你别喝可乐了,太凉,我再给你买杯奶茶。她说,我还想吃鸡翅。我去买来,然后看着她,我发现自己没来由地爱上了她专心吃东西的样子。她笑着说,你别盯着我看。我注视着她略微发油的细薄的嘴唇,说,你只管吃就行,别管我。
我看着她吃完,说,我帮你擦擦。她闭上眼睛,微微嘟起了嘴,我擦完,问,吃饱了吗?她调皮地眨着眼睛说,嗯,饱了,谢谢爸爸…
地铁像个巨大的时光穿梭机,在黑洞中呼啸着把我们带到火车站候车大厅。我们互相挨着坐下,她说,旅行要结束啦。我听到一丝若有如无的叹息,说,没关系,以后可以经常出来。她说,我还想去好多好多地方。我说,那我们就一个个都去遍。她抬起头与我对视,问,真的么?我说,真的。她抱住了我。
我也抱她,说,过去的都让它过去,我们不要再回想了。
我忽然觉得这句话有些不妥,似乎不应该说,因为这反而会让她勾起伤痛的回忆,同时也令我感到尴尬和烦闷。她轻轻点头,过了会儿,说,你的书包沉么,拿下来放椅子上吧。我答应了,她帮我脱下,说,里面有什么东西,硬硬方方的。我说,这是给你的。
在她惊讶的目光中,我把N8拿了出来。她睁大眼睛,说,你这么浪费,哪来的钱。我笑着说,事故赔偿金,这可是我拿命换来的钱,送给你。她说,我有手机。我说,你那个太旧了。她捧着盒子,缓缓靠在了我身上。我说,拿出来看看吧。她还是不说话,似乎要把全身都融入我怀里。
我为前阵子的事感到内疚,这种心态一直折磨着我,促使我想拼命找点什么来弥补,我很快意识到,再没有比拿这些钱给她买份礼物更恰当的了。我本想在临近分别时把手机给她,因为可以预料到她收到后的反应,而我又见不得这种动容——我始终排斥在外表上流露出敏感的情感,可这正是她所无法控制的。我摸着她的头发,看到她逐渐发红的眼圈,想逗她开心,于是把手放她腿上,说,先收起来,那儿有洗手间,我去帮你换尿布吧。她终于笑了,说,你,流氓…
我们在火车上一起看书,听歌,吃零食,她不停地把手机盒子拿出来看。我说,别看了,盒子要被你看褪色了。她问,花了多少钱?我说,别管这个,喜欢就行。她亲我的脸,我回亲她耳朵,直到她脖子都红了。
归途的路程比来时要快一些,马上将要驶入余姚站。我说,我先下车了,你到家了给我打电话。她说,别走,还有一分钟…
下车后,我目送车窗里面的她远去。事实上,我感觉自己已经与她一样炙烈,我内心并不想与她分开,却不愿表现出恋恋不舍的样子。我开始讨厌自己这种内外矛盾的性格,我万分地想告诉她,姑娘,请别走,继续与我在一起吧…
文/啤酒饼干方便面
评论(0)